荆轲遂见太子，言田光已死，致光之言(61)。太子再拜而跪，膝行流涕。有顷而后言曰：“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，欲以成大事之谋也。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，岂丹之心哉！”荆轲坐定，太子避席顿首曰(62)：“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，使得至前，敢有所道(63)，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(64)。今秦有贪利之心，而欲不可足也。非尽天下之地，臣海内之王者(65)，其意不厌(66)。今秦已虏韩王，尽纳其地。又举兵南伐楚，北临赵。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、邺(67)。而李信出太原、云中(68)。赵不能支秦(69)，必入臣；入臣，则祸至燕。燕小弱，数困于兵，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。诸侯服秦，莫敢合从。丹之私计，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，窥以重利(70)，秦王贪，其势必得所愿矣(71)。诚得劫秦王，使悉反诸侯侵地(72)，若曹沫之与齐桓公，则大善矣；则不可(73)，因而刺杀之。彼秦大将擅兵于外(74)，而内有乱，则君臣相疑，以其间(75)，诸侯得合从，其破秦必矣。此丹之上愿，而不知所委命(76)，唯荆卿留意！”
久之，荆轲曰：“此国之大事也，臣驽下(77)，恐不足任使(78)。”太子前，顿首，固请毋让，然后许诺。于是尊荆卿为上卿(79)，舍上舍(80)。太子日造门下，供太牢(81)，具异物(82)，间进车骑美女(83)，恣荆轲所欲(84)，以顺适其意。
久之，荆轲未有行意。秦将王翦破赵，虏赵王(85)，尽收入其地。进兵北略地(86)，至燕南界。太子丹恐惧，乃请荆轲曰：“秦兵旦暮渡易水，则虽欲长侍足下，岂可得哉！”荆轲曰：“微太子言(87)，臣愿谒之(88)。今行而毋信(89)，则秦未可亲也(90)。夫樊将军，秦王购之金千斤、邑万家，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(91)，奉献秦王，秦王必悦见臣，臣乃得有以报(92)。”太子曰：“樊将军穷困来归丹，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，愿足下更虑之。”
荆轲知太子不忍，乃遂私见樊于期，曰：“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(93)，父母宗族皆为戮没(94)。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、邑万家，将奈何？”于期仰天太息流涕，曰：“于期每念之，常痛于骨髓(95)，顾计不知所出耳(96)！”荆轲曰：“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，报将军之仇者，何如？”于期乃前曰：“为之奈何？”荆轲曰：“愿得将军之首，以献秦王，秦王必喜而见臣，臣左手把其袖，右手揕其匈(97)，然则将军之仇报，而燕见陵之愧除矣。将军岂有意乎(98)？”樊于期偏袒搤捥而进曰(99)：“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(100)，乃今得闻教！”遂自刭。
太子闻之，驰往，伏尸而哭，极哀。既已不可奈何，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(101)。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(102)，得赵人徐夫人匕首(103)，取之百金。使工以药粹之(104)，以试人，血濡缕，人无不立死者(105)。乃装为遣荆卿(106)。燕国有勇士秦舞阳，年十三杀人，人不敢忤视(107)。乃令秦舞阳为副。
荆轲有所待，欲与俱。其人居远，未来，而为治行(108)。顷之，未发，太子迟之(109)，疑其改悔，乃复请曰：“日已尽矣，荆卿岂有意哉(110)？丹请得先遣秦舞阳。”荆轲怒。叱太子曰：“何太子之遣！往而不返者，竖子也(111)！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，仆所以留者，待吾客与俱。今太子迟之，请辞决矣(112)！”遂发。
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，皆白衣冠以送之(113)，至易水之上，既祖(114)，取道(115)，高渐离击筑，荆轲和而歌，为变徵之声(116)。士皆垂泪涕泣。又前而为歌曰：“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！”复为羽声慷慨(117)，士皆瞋目(118)，发尽上指冠。于是荆轲就车而去，终已不顾(119)。
遂至秦，持千金之资币物，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(120)。嘉为先言于秦王，曰：“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(121)，不敢举兵以逆军吏(122)，愿举国为内臣(123)，比诸侯之列(124)，给贡职如郡县(125)，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(126)。恐惧不敢自陈，谨斩樊于期之头，及献燕督亢之地图，函封，燕王拜送于庭，使使以闻大王。唯大王命之。”
秦王闻之，大喜。乃朝服(127)，设九宾(128)，见燕使者咸阳宫(129)。荆轲奉樊于期头函，而秦舞阳奉地图匣，以次进(130)。至陛(131)，秦舞阳色变振恐。群臣怪之。荆轲顾笑舞阳，前谢曰：“北蕃蛮夷之鄙人(132)，未尝见天子，故振慑(133)。愿大王少假借之(134)，使得毕使于前(135)。”秦王谓轲曰：“取舞阳所持地图。”轲既取图奏之(136)。秦王发图(137)，图穷而匕首见(138)。因左手把秦王之袖，而右手持匕首扌甚之。未至身，秦王惊，自引而起(139)，袖绝。拔剑，剑长，操其室(140)；时惶急，剑坚，故不可立拔。荆轲逐秦王，秦王环柱而走。群臣皆愕，卒起不意(141)，尽失其度(142)。而秦法，群臣侍殿上者，不得持尺寸之兵，诸郎中执兵(143)，皆陈殿下，非有诏召，不得上。方急时，不及召下兵，以故荆轲乃逐秦王。而卒惶急，无法以击轲，而以手共搏之。是时，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(144)。秦王方环柱走，卒惶急，不知所为，左右乃曰：“王负剑(145)！”负剑，遂拔，以击荆轲，断其左股。荆轲废(146)，乃引其匕首以掷秦王，不中，中铜柱。秦王复击轲，轲被八创。轲自知事不就，倚柱而笑，箕倨以骂曰(147)：“事所以不成者，以欲生劫之(148)，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(149)。”于是左右既前杀轲，秦王不怡者良久(150)。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(151)；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，曰：“无且爱我，乃以药囊提荆轲也。”
于是秦王大怒，益发兵诣赵(152)，诏王翦军以伐燕。十月而拔蓟城(153)。燕王喜、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，东保于辽东(154)。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，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：“秦所以尤追燕急者，以太子丹故也。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，秦王必解，而社稷幸得血食(155)。”其后李信追丹，丹匿衍水中(156)，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，欲献之秦，秦复进兵攻之。后五年(157)，秦卒灭燕，虏燕王喜。
其明年，秦并天下，立号为皇帝。于是秦逐太子丹、荆轲之客(158)，皆亡(159)。
鲁勾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，私曰：“嗟乎！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(160)！甚矣，吾不知人也(161)！曩者吾叱之，彼乃以我为非人也(162)”
庆卿、荆卿：卿，是对男子的美称。荆轲，齐人，本姓庆，出齐大姓庆氏之后。燕人呼庆为荆，方音。庆与荆，一音之转。
术：剑术。
徙卫之君句：卫都濮阳，为秦所攻，卫于是徙于宗主国魏之野王县（在今河南沁阳县）。
